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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眼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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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眼通天

“馬爺的印信,分成了兩部分。一半在他兒子手裏,一半他隨身攜帶。他兒子的那半,估計已經被你搶來交給了自己兒子。劫淺川堂為質換馬餘連,只要這當中死一位有些家世背景的人物,朝廷對馬餘連的秋後問斬就不得不改為立即淩遲。縱使馬餘連真的僥幸能從乾軍手中逃出升天,他也活不長。因為你一定會親手讓那個不能被發現的秘密了結在一個死人的肚子裏。”

蘇祿緋突然拔出銀針,揪住他的衣領,將人翻了過來。她擡腳蹬在潘魁的胸膛,潘魁後肋被這一腳狠狠地卡在矮箱的邊緣處,毫無還手之力。蘇祿緋撿起地上掉落的那支銀箭,摩挲著箭尾的眼瞳圖案,“救人是假,殺人才是真。我們兩個,都是。銀箭的事,我騙你呢!”

“你是瞳山的人。”潘魁艱難地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後,營外突然平地炸雷,爆炸聲和沖天的火光,將寂寥的西北深夜攪擾得無比熱鬧。營外有乾軍百夫長的怒喝,有女子的尖叫,有鰲占幫匪徒的呼和,有刀兵相見的錚錚震顫,營地到處都是利刃刺入骨肉、血撒黃土的慘象,是鰲占幫的匪徒單方面被乾軍的屠剿。潘魁看著眼前的女子,姣好的面容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猶如索命的厲鬼,雙目圓睜,仿佛突然明白了什麽。

原來這一切,都是她做的局。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或許是當他知道自己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不想子孫再東躲西藏、疲於奔命;或許是當他無意中得到的巨額財寶清單一頁,震驚與狂喜後,心生據為己有的貪念;是他設計馬餘連蓋湟谷被周虎擒獲時,殺人滅口,讓銅礦的賬本永無重現天日的決心……一步一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無論是馬餘連的印信,你兒子手裏的另一半印信,還是大雄寶殿上的賬本,我都拿到了。”

潘魁氣喘如風箱,已是強弩之末。又是一聲炸雷,落點在雜物營帳附近。爆炸震翻了油燈,被單、衣物、木箱迅速被點燃,潘魁抓住了火光竄起的瞬間,將蘇祿緋撲倒在地。

他狠狠地掐住蘇祿緋的脖子,從胸腔裏燃燒出來的怒火,正如營帳中被點燃的一切,炙熱、窒息但無助。蘇祿緋突然覺得有些好笑,驚弓之鳥的最後拼死一搏,竟如此的軟弱徒勞。她擡手將短箭捅入了他的肋間,潘魁掐住她咽喉的動作隨之一滯,手上一松,一尾銀針在這空當,無聲無息沒入他的咽喉。

潘魁面上猙獰猶在,卻氣息全無。蘇祿緋膝蓋一頂,掀翻了死不瞑目的潘魁。但她沒有立即起身,蔓延的火舌與兇猛的灼熱讓她有些喘不過氣來,試圖以肘撐地側臥起身,但胸口傳來的刺痛讓她跌落回地。濃煙刺激著肺腑,潘魁是用了力的,頸喉的壓迫感還未消,窒息與缺氧,劇烈的咳喘之後她眩暈眼花。

蘇祿緋在失去意識前有些埋怨,黎周這家夥,來得可真慢。

乾軍大營一側,李孟仁看著言府護衛從火中救出來的那醫館堂主,懸著的心一松,深呼了一口氣,有種劫後餘生的後怕。然而下一刻,當他看清言筠懷抱中的女子,手上、衣裙有大片血跡,散亂的發間下,可見下頜和脖頸的深紫淤青。剛剛輕松片刻的經略使大人,心臟再次跳空了一瞬,對著滿目瘡痍的淺川堂義診營地,似是氣力被猛然抽走,雙膝一軟,頹坐在地。

言筠並沒有理會頹然的李孟仁,也沒有在意禮王世子昱陽上前來的關切,懷抱著毫無意識的女子,擡步走上橋凳,進入了華貴馬車。言府十二名護衛雖都未曾穿戴護甲,但各個身著玄袍,身姿挺拔四散而立,右手按握上腰佩寶劍的劍柄,穩穩護衛著這架四挽馬車。

馬車內早有一名醫女在等候,銀針、金瘡藥、紗布和溫水整齊地擺放在小桌上,還有一鼎白玉鏤雕香爐,安神香徐徐裊繞。言筠將人輕輕地放在錦被上,醫女無需他人多言,迅速側身坐過去搭腕探脈。言筠後退,為醫女診治讓出了空間,擡手在窗牗上輕叩兩聲後,拿過一旁潤了溫水的錦帕,仔細地擦拭著蘇祿緋手上的血汙。

馬車外側站定的一名護衛立刻會意,手中的劍柄向前示意,駕車的年輕護衛揮鞭輕輕破空,四匹棗紅大馬蹄聲踏過周圍的慌亂紛雜,緩緩向城內駛去。

言筠沒有住進李孟仁的經略使府,也沒有下榻周虎的雲麾將軍府,而是住進了城北的駱園。仿徽派的園林院落,磚墻檐瓦,沿廊紅柱,湖上亭臺,水榭暖閣,一花一草,一樹一石,不輸江南溫婉韻味。此處正是“雲外雪”東家,人稱手眼通天“鬥爺”的園子。

雲外雪,大乾第一風花雪月之地。無論是文人墨客附庸風雅,達官貴人搜羅奇珍異寶,還是紈絝公子們醉生夢死,饕餮食客享天下美食美酒甚至是美色,只要奉上金銀財寶,這裏就沒有得不到滿足的欲望。持茶花令牌進入頂閣的十三位客人,還可以在這裏進行秘密交易,無論是交易一條驚天的消息,還是一人的生死,仍是只要奉上足夠多的財寶,便可心想事成。寒鴉衛數次秘密查探都無法得到任何實據把柄,雲外雪的一切,無論是明面上的正經生意,八面玲瓏;還是幕後的暗網交易,進退有度。正如其名,似夢中雲,雪履無痕。

世人皆知雲外雪的東家鬥爺來自西北銀沙城,卻鮮有人見過其真容,知其名為駱十升,自小受恩於秦家。前任家主秦素溪病逝後,他依照其遺言,奉蘇祿緋為主。後在言筠的安排下,自定康九年,先後在京城鸞京、西北西平郡、江南金陵郡、東南烏孝郡、西南蓉官郡開設雲外雪,在風花雪月中搜羅情報。

而他與秦家的淵源還要從太祖在位時的寶安十二年夏、北夷犯鈺勒關算起。當年北夷鐵騎壓境,久攻不下,於是買通守將彭芝裏應外合,入關劫掠四城。

寶安十三年秋,北夷兵分兩路,一路以兩千重騎軍、火炮、巨石打頭陣,五萬兵馬攻城三日沖破敦午關,隨後接連破銀沙、蘭巴、彥坎三城。太祖問鼎中原前的帳下大將、安西將軍張狄戰死,車騎將軍王矩重傷不治;北夷另一路以小規模騎兵團不斷騷擾北線蘭陰草原,拖得平夷將軍拓跋羯勒和草原阿不都王部分身乏力。太祖堂兄、老睿王赫青曜上請長子明臻襲爵。年輕的小睿王接過西北軍主帥之位後,領三萬精銳奪回彥坎、蘭巴兩城,連斬敵大將六人。

北夷騎兵悍猛,用兵兇殘。自前朝祁魏征元四年至今,越西境鄂拉山、北境察駝草原兩路破關進犯,已有二十二年,仍有大半北中草原和西北境失陷未得收覆。小睿王領西北軍後連收兩城,北夷王庭斛藍可汗的大王子親至銀沙城督戰。雙方苦戰六天,直至阿不都王部回援、宣德皇後的部曲九方隗家軍第一大將、駐守東北境的鎮東將軍梁丘良派出侄子梁百弼,領東北軍輕騎八千、重騎二千增援西北線,西北軍才奪回銀沙城。

銀沙城的這場血戰之慘烈,當西北軍再次在城頭豎起“乾”字旌旗時,城中百姓十室九空。城初破時,一直在城中救治百姓和傷兵的秦家家主秦桑,隨最後軍士和城中成年男子迎戰抗敵,終力戰而亡;其夫人焦文玉,為幫城中女眷逃離爭取時間,扮做軍醫只身進入敵營,引雷火與敵人同歸於盡,殺主將兩人、兵卒十七人;十三歲的長女秦素溪被流矢貫胸,幸得忠仆方伯全力相救,才撿回一命;八歲的幺子秦淺笙亂軍中被擄,不知所蹤。四歲駱十升也是在這一年,從衣食無憂的富家小少爺淪落成親族皆亡的小乞兒。

秦家夫婦與宣德皇後的情誼起於太祖時寶安二年,皇後隗瑤在帝登大寶後,秘密返回九方山祭祖。前朝祁魏恭帝禪讓退位自貶為恭王後,遷居開封府,不問朝堂之事。權勢滔天慣了的舊戚朝黨心有不甘,潁川世家袁、曹兩族自恃勢強、有私兵萬餘,決意叛亂,得京中密信後,於灤平縣設伏,欲挾皇後為質。九方軍甲字營一百名精銳親衛殊死抵抗,但寡不敵眾,被逼至雞冠崖時,皇後與親衛僅餘十人,迫不得已墜河求生。

皇後當時已身孕六月有餘,幸得醫家傳人、蒼清谷主秦桑的夫人焦文玉途徑此地時奮力搭救。皇後傷勢危急,隨焦文玉回蒼清谷養傷數月,於寶安三年元月十七,早產得公主,取名嫻真。帝大喜,賜秦家醫聖之名,並親至蒼清谷陪伴妻女月餘。五月潁川叛亂平定,皇後歸京,公主因早產虛弱,暫留於蒼清谷秦府繼續休養。帝後留女官林、溫二人,寒鴉衛七十人,九方甲字營二百騎精銳駐守蒼清谷護衛公主。秦氏夫婦的長女秦素溪,幺子秦淺笙,姐弟二人自幼與嫻真公主一同長大,情誼深厚。

宣德皇後聽聞秦氏夫婦銀沙城戰死殉國,長女重傷、幼弟失蹤,十分悲痛,命睿王派親兵護衛送秦素溪入京養傷,欲收為養女,賜封郡主。睿王親兵車架出銀沙城時,方伯發現了昏倒在路邊的駱十升,便將他一同帶入京城,安置在殿前司使、原九方軍驃騎將軍穆陳留府中。

寶安十七年臘月初七,宣德皇後病逝。嫻真公主奉皇後遺命,接掌九方軍帥令。

寶安十八年二月,嫻真公主奉太祖令,率九方軍五營主力前往西北境增援睿親王。秦素溪向太祖辭郡主之位,換黃金三萬兩,與秦家舊仆,跟隨大軍至西北丹芝山江淮城,建立醫館淺川堂。後陸續在各州、府建立分堂,救治百姓、傳播醫術、培養醫師,尋找幼弟下落。

駱十升也在其中。他一邊習武,一邊學醫。當方伯奉秦素溪之命,在各州郡開設淺川分堂時,他便跟隨其身邊走南闖北、游歷大乾全境。再回銀沙城時,他在駱家廢墟上重建了這座駱園。舉目四望,當年的親族摯友、街坊鄰居俱已不在,無人知曉他與寶安十三年家破人亡的駱府是何淵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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